2016年4月9日,摄影艺术家王岩凭借她的作品《母亲河》荣获了第八届三影堂摄影奖的资生堂优秀摄影师奖。
王岩花了4年的时间将长江从源头到入海口按照100公里为尺度进行了定点标记,并对每一个定点进行了拍摄,历尽辛苦完成了《母亲河》这一宏大的摄影作品。与其说她是在摄影创作,她更像是在进行一场修行,行程6211公里,跨越3大阶梯地形,4年的漫长时间,笨重的4*5画幅相机,这一切的一切就好像回到了摄影的原始阶段,像一个虔诚的传道士背着自己沉重的行囊,慢慢前行。
王岩摄影创作的路线图。
在当代这样一个影像被大量制造的年代,这样田野调查式的创作方法已经不多见了,这让我十分的敬佩她——敬佩她的摄影行为,也敬佩她的影像。因为这份敬佩,让我变得非常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动力在驱使她完成这样一个摄影项目呢?于是在展览的间隙我对王岩进行了短暂的采访。
第八届三影堂摄影奖颁奖现场,
摄影艺术家王岩获得资生堂优秀摄影师奖。
►首先祝贺你获奖。看到你的作品,我不由得想到了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亚当斯他们——扛起自己的大画幅相机独自开着小汽车行走在美国西部去拍摄那些壮丽的自然景象,这很像是一种修行。你也像他们一样,沿着长江一路而下。
王岩:是的,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的。
►整个《母亲河》的创作是你和你丈夫或者是助手一起完成的么?
王岩:这个创作和我丈夫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是我自己做的事情,我一个人独立完成的,在我需要的时候我会自己租车。在长江源头拍摄的时候,我会租两台车,那时候我会睡在藏民家里或者直接睡在车里。
►你选择长江作为自己创作的对象的原因是什么呢?是地域性的原因么?
王岩:我选择长江作为自己创作的对象跟地域性没有关系,选择它作为我创作的对象是因为长江是当今中国最具代表性的自然符号。中国也有黄河,黄河也是我们中国的母亲河,但是中国现代化发展中很多重大的矛盾都是集中在长江身上——主要集中在长江的开发身上。
长江是一个很国际化的河流,你想鸦片战争的时候,列强侵略中国就是从长江进入中国的内陆的,这就和黄河非常的不同。所以说,长江不管是对外国人还是中国人,它都是一个很具有代表性的河流,我选择长江而不选择黄河是这个原因,我认为它比黄河更能代表当代中国的很多事情。
►这个项目你花了四年的时间来完成,这四年里你一直都在拍摄么?你将长江等分了63个点,似乎用不了这么久的一个时间段。
王岩:长江是“母亲河”嘛,它是一个很宏大的主题,从最开始,我就想着分点拍,但是没有想好为什么分点拍,也没想好到那里拍什么?所以就不敢轻易下手,因为我知道这很可能是一件出力不讨好的事情。长江的地质情况非常的复杂,它的上游都在青藏高原上,这就像是探险摄影,如果你到了长江的上游却不知道自己拍什么,这就是在浪费时间和精力。所以一开始我用了三、四次回国的时间去探索,我先去了三峡,然后又去了重庆,再然后又分别去了入海口和长江源。我先做了一些实验,让自己搞清楚为什么要拍摄长江,长江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而且为什么要分点拍,分点拍适不适合。
其实有一段时间,我已经放弃了分点拍摄的计划,我当时跟杰姆说,我现在已经不能分点拍摄了,我已经在江边试过了两次,都不成功,这个不成功的意思是我找不到感觉,我自己不知道该拍什么。我拍出来的全是污染,全是破坏,这不是我想要的东西。但后来我做了一系列的实验,尤其是三个行为艺术的实验——包括在长江中游泳,在这一系列实验的过程当中让我真正的明白了长江对我来说是什么,就算是母亲河,其实它也是很平常的,不再是那么神圣,不再是明信片里见到的那种样子——是很日常的生活。
►这很像我们小时候,我们在书本上看到或者读到的天安门,当你真正来到天安门的时候,却是另外一种感受。
王岩:是的,你真的在那儿是不一样的,你有你的记忆。所以转了差不多两年吧,做了这些事情之后,当然在做这些事情的过程中还和人交谈,比如说我在重庆遇到一个老奶奶,我向她询问东在哪儿,她想了想说:“江往那边流,那边是东。”所以对于她来说,长江只不过是生活中用来辨别方向的工具。
所以,从那以后我就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分点拍,就是要打破原来人们对于长江的认识就是只有那么几个地点,而其他的印象就没了,而且是想将长江的全程看了一遍也就等于是将整个中国看了一遍。
►将长江等分成63点来拍摄,这就有点像是一种田野调查式的拍摄方法了。
王岩:对,因为人们印象中的长江景象就那么几个区域,三峡、重庆等等,其余的就没有印象了,为什么重庆就要比别的地方重要,为什么上海就要比别的地方重要?分点拍摄的意义就是:所有的地点都同等的重要,这就打破它们原来的那种价值体系。并且,在那里拍的话,我就是想拍一些非常日常的景观,就像在Y-40点拍摄的影像,它是我们天天都会看到的景象,天天早上都有。
因为我是希望通过63个小故事来和大家讲述长江的另外一面。(那我觉得,你的照片给我的感受其实还是在表达长江和人的一个相互的关系,对么?)对,因为我关心的是人和长江,如果只是拍长江,那就变成地质学家了。《母亲河》表达的是一种关系,我关注的是社会现实,我关注的是当地人和长江这种相互之间的关系。
►你在每一个节点拍摄的时候,你是如何来选择自己拍摄的对象呢?
王岩:这是一个最难的问题,这是对一个艺术家的挑战,因为选择节点你可以比较确定,但是怎么拍照却是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最理想的景观照片对我来说是这个样子的:它既可以满足眼睛,也可以满足心灵,也可以满足脑子。也就是说它需要有一定的秩序和美观来让大家欣赏,而心灵是人性,脑子是智力或者说是理性。要怎么将这些原则运用到拍摄上,尤其是运用在我这种拍摄方法上的时候是非常困难的。
坦白的讲,在我选择的节点上,我很少能遇到符合上面原则的景象,因为这是不可控的。在实地拍摄的时候,我想告诉人们一些当地实际的东西,也有一些想象的空间,还想让你在心灵上有一种人与人的沟通,这个我只能去努力。
►你在实地拍摄的时候会在当地居住一段时间么?更多的了解拍摄当地的人文风情,长江对于他们的影响和当地人对于长江的情感之类,还是拍完就走呢?苏珊·桑塔格表示:很多纪实摄影师都只不过是一个个匆匆的过客。你怎么看?
王岩:我在实地拍摄时和当地人的接触有限,因为路上的时间很紧,通常是一天一个点,所以是一个过客。但是,我在决定做分点拍摄之前是在长江的好几个地方,比如重庆和玉树都呆了很久,这样就对长江边的人文风情已经有了了解。一旦开始分点拍摄,就会将以前的这些了解加到对每一个点的理解当中。
不过,如果和桑塔格那句话比,这个项目的“纪实性”还值得进一步探讨。首先,我的考虑主要在景观。其次,跟传统的“纪实”摄影相比,我的考虑并不在于对老百姓疾苦或者社会不平等现象的关心。我关心的是,眼前的这个景观跟《母亲河》这个神话有什么关系。
Y39 距江源3800公里 王岩 《母亲河》 2010-2014
张克纯《北流活活》 2010-2013
►看到你的照片,很多人都不由得联想到前几年张克纯拍摄的《北流活活》系列作品,都是沿着中国的大江大河来拍摄,最后的影像也有很多相像,我知道许多艺术家的创作都会尽量避免和别人雷同,这点你怎么看呢?
王岩:我的《母亲河》和张克纯的《北流活活》在很多方面是有一些相似。比如说他拍了黄河是母亲河,我拍了长江是母亲河,但我们的作品在本质上有两个区别。第一:我分点拍摄,他没有分点拍摄。从这个分点的意义来讲,我就是要避免艺术家的主观选择。(这样是更科学么?)不是,这不是科学,这是一个象征性的避免主观的选择。我从一开始就有意识的避免过分的主观选择,不但是那些重要的地方,大家认为值得拍摄的地方,那些平常的地方我也拍摄。从这一点来讲,我和张克纯在方法学上是本质的不同,张克纯的方法是一个比较传统的创作方法。
第二点:是一个诗意的问题,张克纯的影像是非常有诗意的,他的影像要比我的诗意很多,他的影像中用了很多中国的文化符号,而这些都是我要避免的。像Y39这张照片,我只是用了一点点的张飞庙。我拍摄的要求是:不拍废墟,不拍污染,不拍中国山水,不拍太过朦胧的意境。当然,张克纯的《北流活活》作品是非常好的,只是我们各自的侧重点不一样而已。至于其他的是否雷同,是否相似那还是交给观者来看吧。
►这次三影堂的展览,也许是因为场地的原因,展出效果不是很理想,你心里合适的展览效果是怎样的呢?是像2015年做巡展那样么?还是有新的变化?
王岩:去年我在国内的巡展场地都很大。这样的机会我也不会奢望一直都有。所以,如何能在较小的空间里成功展示这个项目,是我现在的一个挑战。这次三影堂的展示, 我还是事先对场地的了解不够,所以准备得不够完美。我现在也正在考虑如果可以重来,将会怎么做。比如,明信片似乎还是可以放在明信片架子上。地图的装置材料和内容可以再加工,增加艺术性而不只是功能性。不过无论如何,7米的展线对《母亲河》的挑战是非常大的。
►你的创作是用4*5相机来拍摄完成的,选择这种大画幅相机的目的是什么呢?它操作非常的复杂,而且还涉及到冲洗和扫描问题。
王岩:选择大画幅,是因为我很喜欢大画幅的工作过程。这是一个有纪律的、反复的过程。要求拍摄者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必须保持冷静。只有在认真考虑和选取对象之后才能够开始拍摄。这是一个以理性为主、深思熟虑后才拍摄的工作过程。这和《母亲河》的要求是一致的。我和每一个等分点的沟通,是一个很理智的、以概念和理解为主的过程。
正如第一点所说,我会分析它和《母亲河》神话的关系,然后才会拍摄。在长江源,海拔5400米,零下30度的温度。我高原反应头痛欲裂,刚下过雪的高原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我把我所有的理智都用在了拍摄那一张照片上。操作相机、拍摄、撤离,我在那里只拍了一个景。在拍摄第32点时,因为那一趟旅程拍的每一个点都是水库区,我从情绪上讲还是很心痛的。但是,大画幅相机的拍摄过程也能让我冷静下来,选取一个比较“含蓄”的景观。
►问一个私人性的问题,你是一位母亲吗?
王岩:嗯,我是的。我在《母亲河》最后一趟的时候是有5个月的身孕去拍摄的,现在他已经19个月了。(那真的很佩服你)
►那么,回到原点,《母亲河》这个作品对于你意味着什么?
王岩:从艺术家的追求来讲,是对我的一个非常大的考验,这么庞大的项目,路上有这么多事情,而且你也不确定你拍出来的东西就可以看。这整个过程就是一场修行。现在的我已经比5年前已经成熟多了。
►除了摄影你还有别的爱好么?我看你的微信朋友圈,还喜欢冲浪之类的事情。
王岩:冲浪我只是尝试了一下就决定放弃了。我真正的、非常认真的爱好是攀岩。从二十出头开始,以每周四次的频率保持了很多年。因为攀岩和攀冰,我的身体和意志,以及野外和高原的生存能力都得到了锻炼。拍摄长江,我的野外生存和身体能力都用上了。我当过国外攀岩用品公司的模特,还翻译过一本叫《珠峰的幽魂》的书,跟攀登珠峰有关的。现在网上可能还买得到呢。这又是一件完全不切实际的事情。
►从以前的采访中,我了解到你最开始是一个摄影爱好者,到了英国之后才系统的学习摄影,那你觉得摄影爱好者和系统学习摄影之后的,两者的区别是什么吗?
王岩:摄影爱好者和系统学习摄影的人都各有利弊吧。爱好者很自由,可以任性拍摄。系统学习的人可能就会束缚多一点,因为知道自己的创作可能已经有先例。我想,只要摄影者本身的追求很高,无论是爱好者或者是科班出身的都可以拍摄出好作品。怕的就是轻易满足,不懂装懂,患得患失。
►完成了《母亲河》这个创作之后,你有什么新的摄影计划么?
王岩:我目前有一些新项目的想法。但是我今年的主要任务是完成博士论文。这也是一个漫长的创作过程。我希望能尽快写完,这样明年就可以重新上路啦!
►谢谢你能接受我短暂的采访,祝愿你早日顺利的完成博士论文,开始新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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